在老街过年
在老街过年,你得将自己放慢、放慢、再放慢…… 老街的年,是慵懒的,慢条斯理的,不像其他地方的年,说过就过,一过就完,从准备到结束,不过半个来月。 记忆中,老街的年要用大半年的时间来准备—— 一 阳春三月,莺飞草长,山间的春笋捱不过春姑娘的催促,纷纷从土堆里冒出来了,然而它还没来得及揉揉眼睛,就被乡民连根挖出,一番蒸煮晾晒,制成一块块笋干。这笋干平时是不吃的,它是老街年夜饭的一道必备菜,必须过年了才能吃。乡亲们也不多做,只要够过年吃就行了。所谓“多挖一兜笋,少卖一根竹”,笋干做多了,来年的竹子也就少了。 八月,烈日的酷晒很是烦人,而这恰恰是乡民们做米花、泡谷(祁阳民间一种将糯米打成米浆后做成的零食)、红薯粑粑、耳片(即小花片)的最佳季节。每天早晨天蒙蒙亮,妈妈们便开始磨米蒸饭,着手准备这一道道南方过年的最佳小吃了。 米花的做法很简单:首先将糯米放在蒸笼里蒸熟,接着抓一坨糯米饭放在一个用竹子做的圆形箍子里摊平、压实,然后将箍子慢慢移出,于是一个圆乎乎的米花便做好了。最后,还要将它移到太阳底下暴晒,直到晒干。这种米花要用油炸了才能吃。炸过的米花米香扑鼻,脆爽可口,煞是好吃。 泡谷、红薯粑粑、耳片的做法要复杂得多,但归结为一点,都需要借助烈日的暴晒,而且季节也不定,或早或晚,只要有足够的阳光就可以了。 相对来说,做年酒的时机,就讲究得多。因为天气太热,酒糟容易发酸,太冷了又不会发酵。老街有句古话“人盖絮被酒做窝”,意思就是人开始盖棉被的时候,做年酒就要“做窝”(用稻草将发酵用的酒缸围起来,再用锯木灰填实压紧)了。为了绕开庞杂的“做窝”环节,做年酒一般选择农历九、十月,这时候温度比较适宜,不冷也不热。 酒的做法比较复杂,一般分为浸泡、蒸米、出甑、泡水、复蒸、摊凉、拌曲、培菌糖化、落缸发酵、蒸馏、出成品几个步骤。尽管复杂,但老街几乎家家都自己做酒,有句话叫做“别噶屋里的糖,自噶屋里的酒”,大意是糖可以到别人家去买,但是酒必须自己家里做。年酒做出来以后,人们一般喜欢用红枣或柿子浸泡,浸出来的酒因为添加了岁月的沉淀,因而也更加香醇。 做年酒的时候,老街的人一般会顺带蒸一锅糯米,做“封缸酒”。封缸酒一般更甜、更纯、更好下口,只不过不好保存,第二年刮南风的季节,没喝完的封缸酒就会酸了去。 时间很快到了腊月,腊碟子是入腊后家家户户必做的美味。老街的腊碟子种类很多,有腊猪舌、腊猪脸皮、腊猪耳朵、腊猪肝、腊猪心、腊肠、腊肉等七道下酒菜,还有豆腐丸子、腊鱼、米粉肉等三道下饭菜。因为这些腊味,一般都是用碟子盛起来供大家食用的,所以老街的人习惯将它合称为腊碟子。 老街做腊碟子并不像湘西那样用烟熏,而是生一盆炭火,将腌好的肉料,放在炭火上烘烤,所以老街的人将整个工艺称之为“烘腊菜”。这样烘制出来的腊味有年的味道,却没有湘西腊肉的烟味,后期加工也简单得多,只要将它稍稍蒸一下,切开就能吃。 腊碟子是过年专门招待客人的,连年夜饭上都很少摆。烘好的腊味一般放在吊篮里,上面再用一张火纸(一种粗质纸,旧时多用以制作纸钱)盖着,吊篮往往用细小的铁丝悬挂在房梁上,这样既可以防老鼠,又能防止被家里的毛孩子偷吃了去。 待到临过年十来天的时间,男人们便忙着杀猪宰羊、捕鱼捉虾;女人们便忙着置办年货。年货无非是些过年必须的食物、零食和其他物资,以及走亲访友必备的糖果饼干之类,比如瓜子、花生,南杂之类。凡采购来的物资统一存在石灰坛子里,石灰坛子是老街每家必备的,实际上就是一个下面放了石灰的大缸子,中间用草纸或旧布隔开,上面可以存放食品等,以免受潮。 随着年的脚步越来越近,各项准备工作便开始倒计时,老街的习俗是“二十七杀阉鸡(阉掉的鸡公),二十八炮米花,二十九样样有,三十夜晚有餐大的搂(往自己怀里的方向拨,意为吃)”。 也就是说,二十七这天,各家各户要杀阉鸡。这阉鸡是专门为过年留的,杀之前要关好些天,每天只喂糠拌饭,待它长得滚壮,就可以杀了。当然,这天被杀的,不止是阉鸡,凡是地上跑的,猪呀羊呀,鸡呀鸭呀,都要杀好、准备好。二十八这天,是专门用来炮(念páo)米花、泡谷、耳片和红薯粑粑的。这些食品一应俱全都是用油炸了吃。现在的人讲究去油腻,所以不吃油榨食品,但在那时油炸零食却是难得的美味。待米花、泡谷炮好后,妈妈们还要就着原来的油锅炮扣肉。扣肉的做法是,将肉切成四四方方的一大块,然后在带皮的一面抹上红糖水,再放到锅里一顿狠炸,大约一两分钟以后就炮好了。炮好的扣肉,皮是朱红色的,十分鲜艳好看,散发着浓郁的年味。到了二十九这天,基本上各样东西都准备好了,只等三十晚上放开胃口一顿海吃就行了。 可见,过年的美味只是一片刻,却要用一年的时间来准备,过年的氛围只是一阵子,却要用一年时间来酝酿。这跟现在两三天就能买齐所有年货相比,确实有点慢了,然而我却喜欢这种慢,它慢得有韵味,慢得有情调,它就像一个白胡子老头从甬长的时间隧道里走来,却醉倒在新年的一坛老酒中。 二 当然,在老街过年,绝不仅仅只是吃这么简单。 往往一到腊月,裁缝师傅王谭正、邹欣岸家里便热闹起来。“正月铜匠二八铁,十二月的裁缝用轿子接”,十二月,裁缝师傅一般是十分俏的,是忙不过来的。 那时没有成衣,所有的衣服全靠裁缝师傅手工制作,而老街一共六七十户,每家的衣服都搭帮这两个师傅一剪一缝、一针一线在一个多月内赶出来,有时候外村的人还赶来凑热闹,所以,这一个多月两位师傅往往要累得够呛。 一般的情形是,妈妈们跑到市场上扯几尺布料,然后带着小孩去量身。平常做一套衣服一般第二天就可以拿,但是这时候你得等上个把星期,甚至更久。于是小孩们就天天去等,天天去问,被问得多了,两位师傅就想出个办法,他们准备好一个小黑板和几支粉笔,谁家的衣服做好了,就在上面写上他的名字,于是小孩们便不用问了,只要看看黑板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,就行了。 尽管不顾白天黑夜地加班加点,可是两位师傅还是忙得焦头烂额,由于排队的人实在太多,晚的一般要大年三十的上午才能交货。 拿到新衣后,小孩们往往又蹦又跳,反复地穿来试去,没折腾个半天不肯罢休。折腾完了,就要妈妈轻轻地叠好,放在衣柜里,然后每隔个把小时就去衣柜看一下。虽然衣柜锁了,可就在外面看一下,心里也挺满足的。这新衣平时是不能穿的,必须等到大年初一才可以。于是小朋友便急切地盼望着大年初一的到来。 跟做新衣相比,我更喜欢写春联一些。 写春联,一般分为几个步骤。首先是作春联,其次是买材料,再次是做写之前的准备,等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,就可以写春联了。 作春联往往是一个长期的过程,平时闲下来没事就想一想,琢磨琢磨,有时候在田间地头做农活,突然就有一联妙句出现,于是把它记下来;或者是皓月当空的晚上,一家人坐在树底下乘凉,习习凉风吹来,冷不丁就有几句冒出来…… 待到过年前的一个月,这些春联就都想好了。 买材料是一件细致活,红纸、毛笔、墨汁,哪一样都不能马虎。尤其是红纸,红色既要鲜艳,又不能化墨。如果化墨比较厉害,往往一写,墨汁便慢慢地化开来。字化了,于是一副写好的春联便废掉了。 等这些材料买回家后,就开始做准备:将红纸裁成条,横联竖联都分别裁好;将墨汁调成合适的浓度,使其书写流畅,又不至于太淡。那时候家里没有砚台,我们便用饭碗代替,将墨汁倒进碗里,再往里面兑水。 写春联时,如果是新手,一般要将红纸按照字数折成相应数量的方框,这样写起来既整齐又不致于写到格外去。如果是老手,就一路写下去,不用对折,也不用估算,就像心里有一把天然的尺子,字的大小尺寸都在肚子里坐着。 对联的内容很多,有写景的,也有状物的;有歌颂祖国的,也有迎合当时的时局大势的。比较俗一点的就写发财,比较雅致一点的,便借物抒情,以联名志。 春联写好后,转移到一旁晾干,到此,一副春联便大功告成了。 不过,并不是每一家都自己写春联。有些家庭,因为没有人会写,就找邻居们帮忙,然后用三五个鸡蛋去交换;也有一些家庭,不好找人开这个口,于是干脆到市场去买现成的。 与小孩子喜欢新衣服、好玩弄笔墨的心性不同,妈妈们最在乎的往往是购买鞭炮和香烛纸钱。老街的习俗,但凡喜事,燃放鞭炮一则不能断引(祁阳方言,指鞭炮燃放过程中中断),二则响声要大、要连贯,否则便是不吉利的。要是谁家的鞭炮中间断引了,或者响声不连贯,中间有哑火的鞭炮,那就意味着来年可能不顺。所以妈妈们买鞭炮时都特别小心,选了又选,挑了又挑,并且不断地盘问:“响不响,有没有哑火的,不会断引吧?”尽管卖家的回答也许并不靠谱,但不问似乎更放心不下。 至于香烛纸钱什么的,就没那么讲究了,只要香烛够大够长,纸钱够干燥,点得着就行。记得我家以前就是打纸钱的,奶奶将一大摞火纸放在一个木桩上,再拿一个凿头按在火纸上,然后用一把大木锤狠狠地敲打,于是凿头穿透了火纸,在上面留下一排排的印迹,最后将火纸掐在手里,把印迹之外的、多余的纸屑去掉,纸钱便打好了。这些香烛纸钱一般是大年三十到祖坟上团年(这里的团年是指到祖坟上祭拜,与祖宗一道过年)用的。 就在各家各户忙于操办一切过年事务时,老街的“大戏”也排练得差不多了。所谓“台上一分钟,台下十年功”,这“大戏”从年头排到年尾,为的就是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的演出,所以每个演员到这时都显得胸有成竹,无论是唱腔,还是架势,都有模有样,有板有眼。 与“大戏”相对应的,还有“老街”的龙灯队、狮子队,他们也都已排练完毕,大家摩拳擦掌,就等着正式开耍的那一刻的到来了。 三 “有钱没钱,回家过年。” 老街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那就是:无论在哪里,无论离得多远,无论有多忙,也无论混得怎么样,你都得回来过年,否则便要被邻居们说了去,说某某过年都不回家,把个老母亲、少婆娘扔在家里冷冷清清的。而且这种说道,一般要维持好长一段时间,大有“要用口水将其淹没”的架势。所以,飘在外面的游子,即使时间再赶,事情再多,也要回家过年的。 一般地,在外面打工的人,提前一个月就早早地回家了。早早回到家的人,自然是无事可做,于是就东逛逛、西瞧瞧,看这座山上的树是否长高了,看那口池塘是否打好了草,鱼儿是否肥壮。要不然,就满老街挨家挨户地跑去打招呼,到这家坐坐,那家聊聊,说这家的孩子个儿又长了不少,那家的稻谷今年又获得了丰收。他们每天总有聊不完的话题,每个话题一聊就是大半天。 要是碰上那没结婚的伢子,就一色地聚在一起,往那娟儿、红儿、艳儿家里挤,纷纷献殷勤、图表现,插科打诨,笑料不断。运气不好的就图个嘴上快活,运气好点的,将那娟儿、红儿、艳儿逗乐了,双方擦出点火花来,也未尝可知。 如果实在闲得无聊,于是便邀上几个老友聚在一起打牌,这家打到那家出,没个节制。打牌这玩意是有瘾的,往往一沾上就下不来,最狠的从初一打到三十,从天光打到深夜,一日三餐也不下火线,全靠在主家随便填点米饭充饥。老街上有几家是经常有牌打的,比如“告萝卜”家、“水乃几”(祁阳称男孩子,一般称乃几)家、彭显扬家、王克文家,要是谁家妻子指使孩子去“逮”打牌的爸爸,到这几家去找,准没错,一逮一个准。 乡里人打牌,赌注有大有小。年纪大点的喜欢打搓搓(家乡对字牌的一种打法),赌注也小点,一场牌下来也就几十块的输赢。年轻一点的,便不屑于玩这么小的,他们喜欢“抓五张”,这五张牌抓起来特别快,往往一分钟就能玩个一两局,钱自然也就流得快、流得多。有时候,半天时间居然有两三百块钱输赢。要是家底厚,也便没什么,要是家底薄,夫妻俩就少不了一场“争吵”。 至于在外地有单位的人,一般要临近年边的时候才回来。回来后无非也是这里走走,那里看看,悠悠荡荡像个无事的人。即便是挨家挨户地嘘寒问暖,也是这家唠一会,那家叨一阵,完全没有个计划,都是随遇而安,咵到哪里算哪里。 有时候,无意中逛到那牌桌边,被那资深牌友看到了,于是一把拉过来,又是散烟,又是递火,并且主动邀他落座、“入伙”。在这些“牌油条”眼里,这有单位的主儿手头自然宽裕得多,牌技又不怎么好,输起钱来自然也快得多,而且也爽快得多。而这些平时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公家人,一进入牌场,立马就变了一个人,五呀六呀的,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。 所以说,无论你平时在什么单位,也无论你有多忙碌,只要一踏上老街的青石板,就顺应了老街的模式,逐渐变得懒散起来。 当然,到了临过年的两天,家里事多了,大家便自觉地从牌桌上收了心,闲聊的也不再闲聊,瞎逛的也不再瞎逛。他们或帮妻子烧个火,洗个菜,杀个鸡;或帮家里挑几担水,贴几副春联、窗花什么的;能干一点的就帮忙掌个厨,做个饭菜,勤快一点的开始在家里待命,随叫随到,妻子叫干啥就干啥。 所谓“辞旧迎新”,屋里屋外的大扫除是必须要搞的,不仅要将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,而且房梁、门窗、墙壁都要清理一遍。尤其是家里的每一个床铺都要铺上干净的棉被,以便接待前来拜年的客人。 家里的卫生好搞,可是个人的卫生就没那么好搞了。按习俗,过年之前是必须洗头、洗澡的,可那时候气温实在太低,又没有热水器、浴霸和空调,只到厨房里烧一锅水,往那盆里一倒,然后关起门来飞快地脱下衣服,用最快的速度将全身擦洗一遍,就匆匆了事。 往往爸爸要给我洗澡,我死赖着不洗,好话丑话说尽也不洗。最后,爸爸没办法了,拿出了“杀手锏”:“不洗就不准穿新衣服。”这下,我才极不情愿的、慢吞吞地脱了衣服…… 四 当时间进入大年三十的下午,过年模式便正式开启了。 下午三点后,各家陆陆续续走到祖坟,拔草修绿,挖荆砍棘,将坟墓修整一新,再在坟前摆上三牲酒礼,点燃香楮烛帛,轮流跪拜。然后,由家里的长者在坟墓旁一边烧化纸钱,一边念念有词,要祖宗保佑儿孙们身体健康、出人头地。最后,待“噼里啪啦”燃放完鞭炮,整个“团年”的仪式也就结束了。 等一家老少团年后赶回,妈妈们的年夜饭也就便做出来了。 吃年夜晚是有一定的仪式的,一般先要给已逝的祖先们“下饭”(摆上碗筷,叫祖先们吃饭喝酒,是祭祀祖先的一种方式),“下饭”时我们是不允许拢桌的,只有待祖先们“吃好喝好”了,并且燃放了鞭炮,我们才可以上桌。上桌后,一般请家里的长者先下筷,待他(她)一口菜下肚后,我们才可以吃。 所以,每每这时,我们便睁大了眼睛,咽着口水,望着长者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大大的肉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,然后随着喉咙的蠕动,“咕嘟”一下咽了下去,我们这才急不可耐地舞动筷子,准备大干一场。 按老街的规矩,即使家里再穷,但年夜饭却要搞得十分丰盛,有些家庭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口肉,但过年了一定要有鱼有肉有酒。正因如此,老街的年夜饭都搞得十分丰盛,有炖猪脚、红薯粉煮鱼、大杂烩、扣肉、炖鸡鸭、腊鱼腊肉,也有大肉丸、荷包蛋、笋干、海带、白菜,家里条件好点的还有炖野兔、墨鱼炖猪肚、炖羊肉之类的“三珍海味”。好多菜平时连见都难得见到,现在一下子全呈现在我们的眼前,我们顿时慌了神,不知道从哪里下手,往往这个碗里夹一把,那个碗里闷一筷,全然不知道斯文是什么。好在妈妈事前特意将鱼呀、肉呀、鸡呀、蛋呀按照人头做了切分,人人有份,人人够吃,我们才不至于为一鱼一肉“打架”。而且,我们那时的食量都特别大,满满的一桌饭菜,往往三下五除二就被我们搂个精光。 年夜饭过后,我们小孩子便一家一家地串门,这个家里抓一把瓜子花生,那个家里拿一点豆角酥、麻糖,然后又将自己口袋里的糖果、饼干拿出来与大家分享。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视,不能看春晚,也没有烟花,只能放鞭炮,于是我们便一手拿着香烛,一手拿着鞭炮,一个个地放。妈妈一般此前都给每个小孩准备了两三挂小鞭炮,就算一分钟放一个,也够我们放上个把小时。 就这样到了晚上九点多,小孩子的睡意上来了,大部分孩子这时候都在家长的催促下,开始上床睡觉,只有少部分孩子一直跟在父母身边,开始“守岁”。 老街的守岁,就是一家人团坐在炭火旁聊天,一直聊到初一零时的来临。中间妈妈们送上来茶点瓜果,这些小吃多少有点讨口彩的意思:吃米花、泡谷,意味着“乐开花”;吃红枣煮蛋,意味着“春来早”;吃甜酒煮蛋意味着“甜甜蜜蜜”;吃年糕意味着“年年高”…… 于是,一家老少,坐在一起,边吃边聊,其乐融融。 在老街,还有“怄柴火”的习俗,就是在灶腔里,用柴灰怄着一个大大的树兜,一直燃到第二天早上都不熄火。柴火越旺,来年家里的财气就会越旺;要是柴火中间熄灭了,那就意味着是要散财的。正因如此,各家早在几个月前就将树兜选好了、晒枯了。 许多人家还趁着“怄柴火”的机会,将第二天放“开门响”(大年初一用燃放鞭炮的形式迎接新年,寓意着开门大吉)的鞭炮放在灶沿上烤枯,以便第二天的“开门响”更响、更脆。结果,有一户人家,在烤鞭炮时,不小心将鞭炮点着了,一顿狂轰滥炸自是无法避免,害得这家第二天没有鞭炮放“开门响”。为这事,这家主人唉声叹气了好久,直到第二年春节,还在念叨这事儿。 五 老街的新年,是在“开门响”的一阵阵鞭炮声中惊醒的。 老街的“开门响”与其他地方大致相同,却又有自己的特色。其他地方有手表、闹钟,可以按着表、踏着点,在零时燃放,而老街那时没有这些计时工具,乡亲们完全是跟着公鸡打鸣的时间来燃放的。鸡一般晚上要叫三次,按习俗,鸡鸣三更是最佳的燃放时间。可是,人们睡意正酣,突然被鸡鸣惊醒,哪分得清这鸡叫的是几更?于是,懵懵懂懂中,一听到鸡叫就起来放鞭炮,这家鞭炮响起,又惊醒了那家,于是那家也起来了。 因此,每一次鸡叫都会带动一批人,每一批人又会带动另一批人,于是整个晚上都是噼里啪啦一片,套路全乱了。当然,这其中也有睡懒觉的,鸡叫的时候舍不得热被窝,别人放的时候又起不来,没办法,就只有等到早上起床时再放了。 一般地,大年初一有很多规矩,比如:初一不出财、不打针、不吃药、不打架、不骂人、不惹是生非、不说不吉利的话等等。因为规矩太多,我记不住,妈妈便教给我一个方法:别的都不要记,只要记住“初一做什么,未来一年就会做什么”就可以了。比如初一打针吃药,未来一年就可能生病;初一花钱,未来一年就会破财。总之就是要做好事、说好话、说祝福的话。 有一年,弟弟初一尿床了,我一看,傻眼了,不得了,按照妈妈的逻辑,弟弟岂不是要尿一年的床? 初一起来,穿上新衣,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给爸爸妈妈拜年。往往接到孩子们的祝福,爸爸妈妈都会喜笑颜开,一边鼓励孩子们“考试打一百分”、“将来考上北大清华”,一边掏出个诱人的红包塞到孩子们的口袋里。尽管我们知道,这压岁钱最后转几下还是要交给妈妈“保管”,可是我们还是很开心。 初一的早餐是有讲究的,一般老街都是煮面条吃,因为发面发面,煮面条吃意味着是要发财的。当然,也有人煮蛋吃,因为在老街煮蛋叫做“热一碗蛋”,煮蛋就意味着“热热火火”。不过,初一是绝对不能吃米粉的,老街习惯将煮米粉叫做“下一碗米粉”,那“下”的含义就不蛮好听了。 吃过早饭后,男女老少走出门,碰到长辈就说身体健康,碰到平辈就说恭喜发财,碰到后辈就说步步登高,全街上下喜气一团,欢笑不断。 等大家互相拜完年,接下来就要跟着爸爸妈妈去给爷爷奶奶拜年了。老街有句话叫做“初一崽,初二郎,初三初四到处行(念háng,意思就是走亲戚)”,意思就是,初一是儿子给父亲拜年的,初二是女婿给丈老子拜年的,初三初四就可以到处“行人家”了。 通常给爷爷奶奶拜了年后,还要给叔伯亲戚拜年,给他们拜年都是有压岁钱的。说到压岁钱,曾经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疑惑,明明说初一不出财,为什么长辈还要给晚辈压岁钱呢?后来问了外婆才明白,原来,初一走的是内亲,不是外亲,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,钱在内部是可以流动的。在老街,还有一种压岁钱是晚辈孝敬长辈的,一般是三十晚上给,意思是,一年到头,也没有孝敬老人家,现在过年了,给点钱,祝福老人家长命百岁。 在老街,初一是不洗头洗澡,不扫地的。说洗头会洗去抬头见喜的喜气,洗澡会洗去健康和快乐,扫地会扫走福气和运气。对此,我乐得清闲、求之不得,不过有时为了和妈妈开玩笑,我故意拿着扫帚,在地上划几下,要将放“开门响”留下的鞭炮渣扫去,害得妈妈急忙跑过来阻拦:“好崽呃,莫扫莫扫,你去玩点别的罗!” 初一的下午是过年期间最闲的,无论男女都显得无所事事,事也不要做,饭菜之前都弄好了,嘴里还不停地吃着零食,就连满地的垃圾也不要扫。要是这时候要来对老街的人做一下考评,那整个就是一群老吃懒做的人。 六 时间进入初二,情形就大不一样了。 所谓“初二郎”,初二是为丈老子、丈母娘准备的。每到这天,爸爸们一大早就带着妈妈和小孩们,提满了大包小包,出发了。 这拜年的礼物是有讲究的,一般给老人家的礼物必须包含一包白糖、一包桂圆、一个猪肚子,再配上其他的糖果、饼干之类,如果拿错了,少了一包白糖,或是少了一包桂圆,即使拿再多的东西,老人也是有想法的。 因为基本上都是这个点出发,所以路上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,不过爸爸妈妈们倒也不急,带着孩子慢悠悠地走,反正也不忙着赶路,只要能赶上外公家的中午饭就可以了。 待到了外公的家,外公外婆自然是非常高兴的,忙点起一挂鞭炮,将女儿女婿一家接了。而乖巧的外甥们则趁机迎了上去,抢着给外公外婆拜年。 有一回我到外公外婆家拜年,舅舅故意笑我:“拜年拜年,要拜了才有压岁钱。”于是我就僵在那里,不知所措,这时候,弟弟比较灵活,连忙一跪在地,拜了下去。于是他首先得到了压岁钱,却留下我在一旁直发呆。 待一家人落座后,一旁的小辈忙给爸爸妈妈倒来了开水,妈妈则趁着爸爸借机找人打牌的空档,来到厨房,一边帮外婆帮厨,一边和外婆说着体己话。 在外公家吃饭,坐座位是个技术活。在老街,一般用的是八仙桌,且以左为尊(除丈母娘外,其他女性是不上主桌的)。一般地,客人按照身份的尊卑,由上至下、由左至右,依次坐下来就不会错。可是谁为尊、谁为卑呢?这就有学问了。如果妈妈排行老大,爸爸参照妈妈,既排行老大又是客人,理所当然比其他舅舅尊贵。可是如果妈妈排行老二,那么问题来了,爸爸比大舅到底谁更尊贵呢?有些家庭以客为尊,爸爸要坐在大舅前面。可有些家庭又以大为尊,爸爸要排在大舅的后面。到底谁大谁小,有时候难免闹出些意见来,要是量气大也就算了,碰上那量气小的,还真为此事耿耿于怀。 饭桌上的菜跟年夜饭大同小异,只是那肉啊,鸡啊什么的,客人是不轻易下筷的,就算主人前来劝菜,也要推辞一番才勉强接下一坨。至于第二坨,客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的。如果哪个客人不管不顾,自己夹着肉就往碗里送,那么很可能是要遭主家嫌弃的。如此,一顿饭吃下来,除了那炒菜、杂烩之外,那些大菜大肉一般是很少动的。 按照老街的规矩,在外公家“行人家”,必须到每个舅舅家吃一顿饭。于是,外公家吃了大舅家吃,大舅家吃了二舅家吃,二舅家吃了三舅家吃,要是外公还有兄弟,还得跑到他兄弟家吃。所以一圈下来,没有两三天是“行”不完的。 这其中,最叫人纠结的是回礼(指还礼,回赠礼品),有时候为了一包糖、一包饼干,主客双方往往要扯得面红耳赤,有时明明已经收下了,可是过了几天又托人送过来。 从外公家里出来,接下来就可以“到处行了”。首先是爸爸的姐妹、其次是妈妈的姐妹,再次是爸爸的舅舅、姑姑、姨妈,最后是妈妈的舅舅、姑姑、姨妈。如果还有一些玩得近的远亲,也要去走一走、吃个饭、住个宿什么的。 而且,在老街“行人家”,要么不来,来了就在主家住宿,不住就是看不起主家,是说不过去的。住宿一般一晚,多则两晚。再加上老街正月里经常唱“大戏”,来了客人,总归是要看一下“大戏”再走,于是两晚三晚就难说了。有一次,隔壁邻居家里来了一个客人,一连住了五个晚上,第六天实在不好意思住下去了,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家。 老街的人很热情,待客之道也比较繁琐。拿吃饭来说,客人未吃完,主人是不准放筷子的;客人的酒杯喝去了一半时,主人要及时续上。碰上那好喝酒的客人,一杯接着一杯,一壶接着一壶,往往中餐未完,晚餐又摆上了,晚餐未完,宵夜又摆上了,好像永远没有个尽头。老街的宵夜,以“腊碟子”为主,再配上酒和茶,还要上一道面条。客人吃完宵夜,主人再安排小辈给他们倒上洗脸水,而且要将脸帕搓好,拧干了送上去,待客人擦洗完毕,再接回脸帕搓干净…… 于是,就这样你一来、我一往,没得半个月,这亲戚是走不完的。要是家里亲戚实在太多,出了宵还没“行”完,往往元宵节过后,还要耗上十来天。 七 就在乡亲们“行人家”的当儿,老街过年的重头戏也正在上演。 依照传统,老街每年过年都要唱戏的,时间大致是初四到十五,唱的是地地道道的祁剧。说来有趣,别的地方唱戏,一般都是请专业的班子,可老街,却硬是请来老师培训,于是从压台的主角到配相的小喽啰,全都是乡亲们自己扮演。 戏台就设在老街正中央的一块四五亩宽的空地上,戏台足有一个人高。每次“大戏”开演前,孩子们就在戏台上翻上翻下,嬉耍着,追赶呀,打闹不停,而演员们则在后台紧张地化妆。 临演时,首先要敲锣打鼓渲染一番,听到锣鼓声响起,孩子们立即停止了吵闹。大约二十几分钟后,化好了妆的演员才从后台掀开一个帘子,按照演出的顺序,陆续走出来。 戏台上每出现一个演员,台下的观众就对着这个演员指指点点,猜这个演员是谁,又说这个演员怎么扮成那样了。碰上那重妆的演员,一下子猜不出他的真实身份,便说这个妆化得太好了,都猜不出是哪一个了。 戏开唱了一阵子,观众们就窃窃私语,议论纷纷,说这个演员唱得好,说那个演员唱功还要提高;说这个武生的动作很到位,演得很漂亮,说那个演员有点吐词不清,还应该放慢一点。 随后慢慢入戏了,大家的议论就逐渐没了,心情也随着戏里的情节跌宕起伏起来。看到剧情中有坏人对好人使坏,于是便义愤填膺,纷纷对着台上怒吼;看到关键时刻,谁出来解了主角的围,于是便拼命鼓掌,直呼“好看,好看”。 要是碰到那些情戏,比如《女驸马》中,冯素珍女扮男装,偶中状元,被皇上招为驸马。待到冯素珍与公主洞房花烛之时,观众们就直起哄,他们是想看看,两个女的是怎么同房的呢! 就这样,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坪,被观众里三层、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。有些人即使没占到好位置,被挤到了戏台的侧面,可他们也毫不在乎,就算看到演员们从侧面入场的样子,他们也觉得很开心。 偏偏有时候天公不作美,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,于是前面竖着的一把把雨伞挡住了后面的视线,但这丝毫不影响后面人的兴致,他们就算听,也要将戏听了去。 当然,这其中也有一部分人不是来看戏的,你看他们被挡在后面,看又看不到,听又听不见,可他们依然兴致盎然地朝着戏台的方向,呵呵发笑。 还有一些年轻人,他们完全没心思看戏,往往会趁机偷看旁边的姑娘们,而那看戏的小姑娘们不知出于什么考虑,也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穿了出来。 敢情这些小伙不是来看戏的,而是来看人的;而那些小姑娘们也不是来看戏的,而是专门给别人看的。 外地人来老街看戏,经常因为人太多,占不到位置,为了不让他们败兴而归,老街的乡亲们还特地准备了“耍龙灯”、“耍狮子”。这“龙灯”和“狮子”就在老街上耍,往往从上街耍到下街,又从下街耍到上街。 “龙灯”由竹篾扎成骨架,再在上面糊纸,然后画上各种颜色。龙身由许多节组成,每节下面装有供耍龙者手持的木棍。耍龙时,由一个身手矫健的人举着“龙珠”引导,其他人则紧跟其后,奋力舞动龙头、龙身和龙尾。一时间,整条龙欢跃腾飞、翻江倒海,划着各种各样的圆圈,十分好看。 “狮子”一般跟在龙灯的后面,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,算是“龙灯”的一种点缀。 要是“耍龙灯”时,遇上了别村的耍龙队伍,那就有一场好戏看了。两条“龙”先是互相竞争,看谁耍得更好,到后来双方争红了眼,就一边耍着龙一边用脚互相踩打。最后,两条龙都被弄得遍体鳞伤,要修几天才能修好…… 时间很快到了正月十五,照道理,这时戏唱完了,年也应该接近尾声了,可在老街,这时还沉浸在浓浓的节日氛围中。 有句话叫做“起得好,不如散得好”,老街习惯将“元宵节”称之为“散灯节”。据老人说,这天晚上老鼠要嫁女,为了防止老鼠嫁女,家家户户往往要用煤油灯和蜡烛将家里全部点亮,就连每个床铺底下也要点一支蜡烛。这样一来,老鼠的女儿就嫁不出去了,也就没有了“生儿育女”的机会,鼠患也就不会发生。 与此对应,老街又有“三十夜里的火,十五晚上的灯”一说,意思是大年三十晚上必须“怄柴火”,十五晚上必须将屋里屋外搞得灯火通明。这样来年才会人丁兴旺、红红火火。所以,乡亲们尽管平时十分节约,一滴煤油都不愿多烧,可是十五这天晚上,每家每户都是灯烛全开,丝毫不会吝啬。 “散灯节”后,老街的人还要在“大年”的氛围中缠绵很久。他们故意将日子放慢,在迎来送往中消磨时光;他们故意将客人留到十五以后,一起喝着陈年的老酒;他们故意邀来街坊邻居,互相请客吃饭;他们故意将桌子摆到太阳底下,懒洋洋地一边晒着太阳、一边打牌聊天,直到春耕的来临…… 从阳春三月做笋干,到第二年开始春耕,老街的人差不多用一年的时间在准备着过年的事。过年,是老街人一年的精神寄托。他们往往从过年中汲取力量,又消磨在过年中。就这样周而复始,不停运转,构成了老街生活的全部。 对老街来说,过年是一种动力,也是一种目标和方向,同“快节奏”的现代生活相比,它显得更加稳健、沉着,而不像“快生活”那样轻浮、飘渺。也许,正是这种稳健沉着,沉淀了老街的底蕴,成就了老街的过往。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,如侵权,请联系删除! 艾华哥您的鼓励是我无穷的动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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